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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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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一過,國民級災難片《開學》陸續在全國範圍內提上日程。

明輝中學開學這一天,錦城朔風長鳴,氣溫急轉直下,再無暖冬的自覺,適時給校方苦心營造的新欣氣象增添一層悲壯色彩。

“新的學期新的開始”是老生常談了,但裴箴言沒能開個好頭,在瀕臨遲到的緊迫感中一路風馳電掣沖進教學樓,沒等他稍稍緩上一口氣,早自習鈴便已響徹校園上空。

教學樓按年級分成三棟,每棟每層五個班級,兩邊走廊盡頭各有一道樓梯,一個廁所和一個辦公室。

裴箴言所屬的高二八班位於二樓東起的第三間教室,校門在東,眼下無疑是走就近的東樓梯比較快,但他舍近求遠,在激蕩的鈴聲中穿過一樓走廊,直奔西樓梯。

一樓諸班只見窗外一道殘影閃過,他人已經跑到了西樓梯樓梯口,臺階三級起邁,幾下便沖上了二樓。

廣播鈴聲只剩一縷瀕臨歇菜的電流雜音,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裴箴言站在高二八班的教室後門前,從牙縫裏擠出一聲飽含無能為力的“草”。

哪路凍死鬼關的後門,怕冷不知道多穿點衣服。

講臺上的新班主任深深擰起眉頭。

高二八班之前的化學老師兼班主任休產假去了,新學期學校派了剛剛研究生畢業不久的湯寧過來接替崗位,一看就鎮不住場子,昨天報道師生一打照面,全班學生皆大歡喜。

“裴箴言,怎麽上學第一天就遲到?”湯寧從教室前門探出頭。

根據報道立下的規矩,男生遲到罰100個俯臥撐和20遍校規。

年輕漂亮的女老師能有多少威懾力就怪了,裴箴言從容不迫迎上去:“老師我不算遲到吧,鈴聲結束前就已經到後門扣了。”

“鈴聲結束沒進教室就是遲到。”

“走廊不是我們班的地盤嗎?”裴箴言杠而不自知似的滿臉求知若渴,“那昨天督查組在走廊上撿到紙屑扣我們班級分幹嘛。”

湯寧有點惱了:“不要討價還價,不然就150個俯臥撐,30遍校規。”

裴箴言依然沒把她當回事,這時候還有心思跟窗口同學擠眉弄眼,完了才擡起腳向她示意:“湯老師,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我這鞋攢一學期零花錢買的,今天才第一天穿,俯臥撐一做就折了。”

男生高高的個頭具有十足的壓迫感,當他微微垂下精致的眉眼,嗓音摻一點似是而非的撒嬌,散發的氣場絕非示弱,而是勝券在握,這是人情場上無往不利帶來的優越感和自負。

剛畢業的老師沒有太多人生閱歷和職場經驗,大抵吃不消這招,湯寧臉上果然露出為難的神色。

她思忖再三,友情建議:“你可以脫鞋做呀。”

裴箴言嘴角得逞的弧度,跟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謝謝湯老師”,一起夭折在似剪刀的二月春風裏。

幾個靠窗的男生帶頭爆發哄笑。

湯寧扭過脖子,聲色俱厲地沖教室裏喊:“讀你們的書!”

她變臉變得毫無預兆,一眾學生尚未反應過來,她已經對著隔壁七班沒關的後門繼續開炮:“你們也一樣,看什麽看?念書!”

靜默片刻,兩個班的讀書分貝猛然提高。

裴箴言則認命地趴下去,腳尖一撐地,球鞋嶄新的鞋面立刻出現幾道深深的折痕。

他渾不在意,眉頭都沒皺一下。

可見剛才那一番陳情訴苦,純屬鬼話連篇。

少年幹凈修長的手撐地,上下勻速起伏的身量有恰到好處的瘦削和力量感,在薄薄校服上臨摹出流暢的肩頸手臂線條和背部蝴蝶骨的形狀。

他顯然沒把100個俯臥撐放在眼裏,三五分鐘後便拍拍手站起來:“姐姐,我做完了。”

氣息微喘,短短發茬浸著薄汗黏在皮膚上,女生都難以企及的白皙膚色裏透出緋紅血色。

湯寧臉色一變,緊張地往四周看去:“跟你說八百遍了,學校裏叫我……”

“湯老師。”裴箴言從善如流地改口,“湯老師看我可以進去了嗎?”

湯寧翻了個白眼:“剛才不加到150個了嗎?”

“謝謝湯老師。”裴箴言就跟沒聽懂人話似的,嬉皮笑臉拎起地上的書包往肩上一甩。

過程中他眼神對上隔壁七班後門,數不清有多少顆腦袋縮在豎起的書本後面,扭著脖子看他好戲,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幸災樂禍。

高二七八兩班是兄弟班,共用除體育老師以外的所有任課老師——不共用體育老師是因為體育課課時在同一時間,但自高二分班分到隔壁班開始,兩班一直在鬧不和,經過一學期的發酵,早就演變成勢不兩立的地步,雙方盤踞在走廊三八線兩端劃定楚河漢界,各種明爭暗鬥層出不窮。

所以裴箴言寧可冒著遲到的風險都不走東樓梯,因為走東樓梯就意味著路過隔壁班的走廊,不止是他,全高二八班的學生到校都不會從東樓梯上來,上廁所也絕不去東廁所。

就像去食堂吃飯和上體育課明明走西樓梯順路,但隔壁班一定會選擇走東樓梯繞路,因為他們不能路過八班的走廊。

兩個班劍拔弩張至此,早就不是什麽秘密,校方雖然在明面上勸導同學之間應該團結友愛,事實上私下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處理矛盾的態度也一直偏向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因為這種敵對的關系造就了得天獨厚的對內團結意識和對外競爭壓力,驅使兩個班的學生讀起書來比狗都瘋。

高二年紀一共20個班級,其中理科班12個,七八兩班的學習成績一騎絕塵,屠榜手段更是日漸兇殘。

截止上學期期末考,理科前十裏面有六個是這兩個班的學生,占據年段大半壁江山,而且強勢包攬了前三寶座,成了其他班望塵莫及的變態存在。

當時年級排名一出來,年級組長對著表格久久失語,半天才喃喃憋出一句:“這他媽是殺瘋了啊!”

從任課老師到校長,誰敢拍拍胸脯說自己沒有眼巴巴盼著這把火燒得更旺些,最好把兩個班的學生全燒進清華北大去。

教導處甚至好幾次暗戳戳鼓勵全校老師想方設法,挑起各兄弟班之間的矛盾。

可惜收效甚微。

七班和八班的野路數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難以覆制,僅此一家。

開學第一天裴箴言遲到受罰,隔壁班恨不得扭段秧歌以表慶祝。

窗口看熱鬧的隔壁班班主任深谙煽風點火之道,掐準時機來了句:“陸僅怎麽也還沒來?他來了我罰他兩百個俯臥撐。”

拿陸僅開刀,隔壁班的囂張氣焰慘遭屠戮。

陸僅和裴箴言,七班和八班的縮影,同樣的輪流坐莊年級第一,同樣的遠遠甩開第三,同樣的老師眼中的喜聞樂見。

也同樣的不和。

雖然沒有爆發過明面上的爭執,但明輝中學人盡皆知,七班和八班變成如今這個局面,兩位是當仁不讓的始作俑者。

高一的時候兩人分別在1班和20班,距離相隔甚遠,加上沒分文理科,倆人的總分讓相對弱勢的文綜一中和,都稱不上最拔尖,算是相安無事。但等到高二分科,兩位沒了短板原地起飛,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正式形成,又好死不死分到隔壁班,扯起頭花簡直比呼吸都天經地義。

偏生倆人還都是自帶集體凝聚力光環的人,開學沒幾天,就成功把個人恩怨上升到了集體層面。

從此七八兩班喊打喊殺,班疆再無寧日,再內向的女同學進了這兩個班也得化身聖鬥士。

明輝在錦城有個勁敵:嘉藍中學。明輝是私立,嘉藍是公立,幾十年來兩所高中爭生源,爭師源,畢業季新高一的招生質量和畢業生的高考成績比拼是每年打得頭破血流的重頭戲,輪番以微量優勢勝出,遲遲沒能給全錦城老百姓交出一份誰才是市內第一中學的答卷,說起來還有點類似高二七班和高二八班之間的關系。

但至少裴箴言他們這一屆,因為出了個神級bug,從最近幾次的聯考和七班八班的發展走勢來說,明輝的贏面幾乎板上釘釘。

全校都堅信,校長那老頭恨不得親手給裴箴言和陸僅搭個擂臺,而他一定會是臺下吶喊最賣力的那一位觀眾:“打,沒吃飯嗎?給老子使勁點打!”

裴箴言一百個俯臥撐笑兩百個俯臥撐,沖七班後門的幾位挑釁地歪了歪腦袋。

冬日暖陽淡薄的清芒下,他的臉龐廓然朗清,眼中烏瞳點金。

七班後門那魁梧的男同學一時楞住,反應過來以後懊喪地罵:“次奧——”

湯寧解決完考勤問題就走了,她一走,八班集體沸騰,分析新班主任種種行為及日後應付之策的,一個寒假沒見互訴衷腸的,招呼裴箴言的,什麽都有。

“擦,100個俯臥撐這就做完了?”

“小夥子體力好,以後女朋友有福氣啊!”

裴箴言一路插科打諢著走到自己位置邊上,剛坐下他同桌就湊了過來。

同桌叫魯智,昨晚陪裴箴言打游戲奮戰到四點的革命戰友。

“你居然來的這麽早。”魯智稀奇道,“我們剛還在打賭你上午第幾節課才會來。”

說到這個裴箴言就無語,他早上確實打定主意睡懶覺來著,誰能想到他家大忙人湯婉約女士今天非常有空,她非常有空他往往就非常倒黴,今天也不例外,湯女士叫了他三聲沒把他叫起來,居然找了把榔頭砸了他的門鎖,然後長驅直入把他從床上揪了起來。

他現在懷疑老爸根本就是為了保命才和她離婚的。

裴箴言正想大倒苦水,魯智突然仰天長嘆:“草泥馬,這一點都不公平!你怎麽熬了一夜還粉光致致!”

同是沒睡飽,魯智面部浮腫,冒了七八個痘痘,兩只黑眼圈險些掛到胸上去,反觀裴箴言顏值毫發無傷,半耷拉的眼皮添幾分別樣慵懶,熬夜對他的影響仿佛只是換種帥法。

裴箴言一下也沒空吐槽他老媽了:“粉什麽玩意?”

魯智時不時冒個生僻詞出來拓展裴箴言的知識面,比如他的微信昵稱叫“慘綠少年”,如果不是他,恐怕裴箴言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慘綠少年這個看似有夠衰仔的稱號竟然是個代指風度翩翩、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的成語。

“粉光致致。”魯智主動解釋,“意思是肌膚色澤粉嫩且富有光澤。”

裴箴言:“……”

“好詞,貼切。”前桌也轉過頭來,眼神帶了點男人才懂的下流,盯著裴箴言骨碌碌地一轉,“我好恨。”

魯智找到共鳴:“是吧,我也好恨。”

裴箴言從書桌裏翻出語文書,在扉頁龍飛鳳舞簽下自己的大名,頭也不擡地問:“恨什麽?”

魯智察覺到危險,閉緊嘴巴不做聲。

“我恨你不是女兒身。”對比魯智,前桌顯得非常不知死活,末了還要加一句聲淚俱下的控訴,“你暴殄天物!”

裴箴言冷笑,腿一伸,在前桌椅子上猛地一踹,前桌防不勝防,慘叫著連人帶椅往前沖去,撞到桌上險些沒撞斷肋骨。

魯智這根墻頭草馬上換一邊倒,幫著裴箴言同仇敵愾:“就算是女的,輪得到你這顆歪瓜裂棗嗎?”

“沒有就算,就算你大爺。”裴箴言並不領情,也踹了魯智的椅子一腳,但魯智噸位太重,宛如一根定海神針,屹立不倒。

語文老師剛好從隔壁班後門出來進到八班,將三人的打鬧盡收眼底,不滿道:“幹什麽,要不要再給你們放一個月寒假?我就不信你們這樣子下次考試考得過隔壁。”

殺手鐧一出,高二八班的朗讀聲如同平地一聲驚雷炸開。

不出兩秒,隔壁也驟然加大分貝。

語文老師腹背受敵,差點沒給當場喊聾,只能悔不當初地捂住耳朵。

七班和八班什麽都要爭上一爭,成天為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鬧得雞犬不寧。照理來說,兩個班分別有陸僅和裴箴言這兩個長得好看的在,能為校草草落誰家這個校園時代更古不變的top級熱門話題撕個你死我活,但兩個班表現出了不合常理的清心寡欲。

因為陸僅和裴箴言壓根不在一個賽區。

如果說陸僅在全校一千多號男生中,尚可能存在那麽一兩個各花入各眼的校草競爭者的話,那麽裴箴言的明輝校花可以說是毫無爭議。

拜過於精致的五官和唇紅齒白的臉部色調所賜,即便並非女氣的長相,但裴箴言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跟同性不在一個次元的漂亮,用“校草”去形容有點浪費他顏值的漂亮。

裴箴言高一剛入學那會,校花這稱呼還只是朋友間的一時打趣,他不喜歡,誰叫弄誰。

後來某天,錦城當地論壇有個叫“最美高中生”的話題突然爆火,各高中踴躍參與。

校長一句“裴箴言漂亮起來,還有姑娘們什麽事”的笑言,本意是希望學生們停止參與這些與學習無關的事情,卻把裴箴言推上風口浪尖,從此裴箴言一戰成名,被明輝學子奉為錦城市花,明輝校花的頭銜更是焊死在他頭上。

“裴箴言,你為什麽不是女的。”這是幾乎每個和裴箴言交好過的同性朋友都扼腕過的嘆息。

除了陸僅,陸僅從來沒有說過。

忘了說了,陸僅曾是裴箴言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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